（一）

卡夫拉法老在建造斯芬克斯雕像的时候，大概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失去鼻子。

（二）

时间的治愈力是破坏性的。

至少从某些角度来看是这样没错。

它风化巨石，让尖锐的棱角变得温柔；它诱发火山和飓风，用熔岩与海水填平大地的伤口。它像柔软的刷子一遍一遍扫过，像看不见的砂纸一层一层打磨，最终把清晰的东西变得模糊、把高亢的情绪变得平和。古老的文明在这过程中沉积，久远的记忆在这过程中深埋——即便费心挖掘出一些眉目，落在人们眼里也似叠了无数柔光滤镜，再也辨不清原本的模样。

所谓时间可以抚愈一切，不过是板块运动和氧化作用的无差别攻击，是情感在长久的削减作用中变得钝弱而已。

时间最擅长的技能之一，就是忘却。

（三）

有人说遗忘是一种馈赠。

有人说过目不忘才是。

嗯……总要辩证地去看待这件事情。

海浪卷过沙滩，脚印就会消失不见；太阳逐渐升起，积雪就会消失不见。遗忘像是时间的应激机制，保障这个世界不被过多的信息撑到爆炸，保障每一代人只承载专属于自己的集体文化。忘得太快，就跟不上周围人的速度；记得太多，别人就跟不上你的脚步。

所以，记忆力太好或太差，都是孤独的。

前阵子我心血来潮开了个文档记录自己童年时期看过的动画片，列了满满的一个单子。后来发现这样的技能并没有什么用处；所有的同龄人都清除了那部分内存，这世界上唯一能和你对答如流的就只剩下维基百科，那感觉并不好受。当然，七秒的金鱼大概也不好受。

不是所有人都能待在时间有效期的覆盖范围内。

哪一边才是馈赠，这倒是不好说了。

（四）

光传播的速度有限；夜空中的很多星星，在我们能够看到它的时候早已坠落。

像一场盛大的网络延迟。

人们总说时间刻下年轮、刻下唱片、刻下皱纹，亚特兰蒂斯因为它而沉没，斯芬克斯雕像因为它丢掉鼻子。时间的存在仿佛等于不间断的减法运动——从它的破坏性来说也的确如此。又或者说，会去思考时间含义的人多少都上了点年纪，以至于脑海里不自觉地带上了怀旧情结，带上了悲观色彩，因而把消弭的东西看得更重了一些。

古迹，尘埃，划痕，兴衰。时间在宏观上似乎变得老气横秋，连关键词都带着废土文学的味道。

但也有些美好的东西是需要时间的冲洗才能慢慢显影的。

比如头顶这漫天的星海。

（五）

子曰：逝者如斯夫，不舍昼夜。

我说：好好睡一觉吧。

刚看完电影《星际穿越》那会儿，我集中恶补了好一阵子的维度知识，跟旁人热烈讨论时间和空间的关系；我很喜欢宇宙学，这是众多物理学科中少数能让我感到有趣且一点即通的门类。于是后来我在写研究生论文的时候兴致勃勃地引入了相关文献，然后被教授泼了冷水。

确实不能要求一位做家具设计出身的生意人读懂宇宙的奥秘。

所以，超出旁人理解能力的知识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，就和超出时间有效期的记忆一样。有点可惜。但这又是件无可奈何的事情。无论我们在何种随机的自然选择下成为了现在的自己，无论是成群结队还是踽踽独行，都要顺着这个我们并没有研究透彻、也没有摸清走向的时间维度漂流向前，或清醒，或好眠。

这样说来，其实我们也是时间身上的一道道划痕吧。

（六）

看得见的，叫划痕；看不见的，其实也叫划痕。

被铭记的，是划痕；被遗忘的，其实也是划痕。

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被彻底抹除的——就算撤销一段代码，也要留下Ctrl-Z的指令。这叫能量守恒，也叫物质不灭。海浪卷过沙滩，脚印就会消失不见，但被轻柔踩过的砂砾带走了体温，成为了海底生物进化的一点变量；太阳逐渐升起，积雪就会消失不见，但那些冰晶沾染过大地，重新化为雨水落下时就有了重逢的意味。

斯芬克斯的鼻子或许变成了撒哈拉的一粒沙，或许变成了加勒比的珍珠蚌，或许跟着风浪迹天涯、最后落在了呼伦贝尔的草地上，闻到篝火烹过的酒香。

（七）

又是斯芬克斯。啧。

（八）

时间其实没什么情感。

会为消逝的东西感到伤怀是人类因为自我代入而产生的主观情愫，快乐的是自己，难过的也是自己。我们赋予事物意义，与它们共情，于是岁月就有了疼痛的感知，成了遗憾和沧桑的代名词。曾经沧海难为水，除却巫山不是云。谁会管什么热力学第一定律。

佛祖这时候一般就会说：四大皆空。

我等凡夫俗子则会说：我乐意。

（九）

凡俗也好，佛法也罢。

浪漫和严谨并不完全对立。

时间的表层是理性的刻度，里层却写满感性的诗歌——或治愈系，或毁灭性，或代代相传，或面目全非。一切都是痕迹，一切皆有可能。

何必想那么清楚呢。

（十）

关上灯，好好睡一觉吧。